咏史　其一

〔唐〕李商隐

北湖南埭水漫漫，

一片降旗百尺竿。

三百年间同晓梦，

钟山何处有龙盘？

【译注】

• 北湖南埭水漫漫，一片降旗百尺竿：玄武湖已成了漫漫汪洋，一片降旗悬挂于百尺高竿。北湖：即金陵（今南京）玄武湖。晋元帝时修建北湖，宋文帝元嘉年间改名玄武湖。南埭：即鸡鸣埭，在玄武湖边。埭（音代），水闸，土坝。“北湖南埭”统指玄武湖。“一片”句：刘禹锡《金陵怀古》：“一片降旗出石头。”指吴主孙皓投降于晋龙骧将军王浚，也指陈后主投降于隋庐州总管韩擒虎。百尺竿，高高的旗竿。
• 三百年间同晓梦，钟山何处有龙盘：三百余年如同一场短梦，金陵钟山真的有龙盘吗？三百年：指东吴、东晋、以及宋、齐、梁、陈六朝建国年代的约数。晓梦：拂晓时分的短梦。钟山：金陵紫金山。龙盘：形容山势如盘龙之状，雄峻绵亘。张勃《吴录》：“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，因睹秣陵山阜，乃叹曰：‘钟山龙盘，石头虎踞，帝王之宅也。’”

宣宗大中十一（公元 857）年，时李商隐经柳仲郢举荐任盐铁推官游江东。盐铁推官任上李商隐在江东一带创作的咏史诗，如《南朝》二首、《齐宫词》、《吴宫》等，主旨基本为讽刺君王耽于酒色佚乐荒淫误国。这些诗提炼典型史事，分咏各朝，而本诗则包容了对整个六朝兴亡的感受，可以说是以上分咏各朝的一个总结。这个总结不再胶着于讽刺议论，而是将这段历史化为深沉的叹息，出以无穷感慨，表达了诗人合上史书后的心情。

首句“北湖南埭水漫漫”突出了六朝故都的典型景色。北湖、南埭都是六朝帝王寻欢作乐的地方，可是经过了改朝换代，同一个“北湖”，同一个“南埭”，过去曾经看过彩舟容与，听过笙歌迭唱，而此时只剩下了汪洋一片。诗人怀着抚今感昔的情绪，把“北湖”“南埭”这两处名胜和漫漫湖水扣合起来，表现出空虚渺茫之感。首句“北湖南埭水漫漫”，是把六朝兴废之感融汇到茫茫湖水的形象之中。而第二句“一片降旗百尺竿”，是通过具体事物的特写，形象地表现六朝王运之终，“一片降旗”成为六朝历代王朝末叶的总象征。“降旗”的典故原与石头城有关，但诗人写了“降旗”，还用“百尺竿”作为进一步的衬托。“降旗”“一片已”

十分可嗤；竿高“百尺”愈见其辱。无论是从“一片”的广度或者是从“百尺”的高度来看历史，六朝中的一些末代封建统治者，荒淫之深，昏庸之甚，无耻之极，都可想而知了。

三、四句“三百年间同晓梦，钟山何处有龙盘？”是一个转折，囊括了六朝三百年耻辱历史。从孙吴到陈灭亡的三百年时间不算太短，但六朝诸代，纷纷更迭，恰好似凌晨残梦，说什么钟山龙蟠形势险要，是没有什么根据的。传说孔明见金陵形势之雄，曾说：“钟山龙蟠，石城虎踞，帝王之宅也。”然而在诗人看来，三百年间孙吴、东晋和宋、齐、梁、陈，曾先后定都于此，全都亡国，可见“国之存亡，在人杰不在地灵”（屈复《玉溪生诗意》之卷七）。前二句中的“北湖”、“南埭”已经为下文的“龙盘”之地伏根，而“一片降旗”偏偏就高竖在石头城上，则更证明地险之不足凭。“钟山何处有龙盘？”诗人用反问的形式，加强了否定的语气，可谓一针见血的快语。这一快语之所以妙，妙在作者是带着形象来判断的。诗人对“龙盘”王气的思考，不但扣合着六朝的山，扣合着历史上的“一片降旗”，还扣合着眼前的漫漫北湖；不但扣合着某一朝代的覆亡，还扣合着三百年沧桑。其“王气无凭论”，实际上是“三百年间”一场“晓梦”的绝妙的艺术概括。诗作熔写景议论于一炉，兼有含蓄与明快之胜。诗人巧妙地使典型景象的层层揭示与深切意蕴层层吐露相结合，描写了一幅饱经六朝兴废的湖光山色，而隐藏在背后的意蕴，则是“龙盘”之险并不可凭。“水漫漫”是诗人从当今废景来揭示意蕴；“一片降旗”是从历史兴亡来揭示意蕴。“三百年来”则是把“一片降旗”所显示的改朝换代，糅合为“晓梦”一场，浑然无迹，而又作为导势，引出早已存在诗人心头的感慨。“钟山何处有龙盘”的沉着明快之语，形成了诗的高潮。看来“龙盘”无处寻觅，六朝如此，正在走向衰亡的晚唐政权亦是如此。

李商隐咏史诗往往借助抒情、设问、反问等方式，在篇末将全诗意蕴凝聚起来，以加强咏叹情调，也使整诗显得奇警遒劲而韵味深长。他的《隋宫》如此，《马嵬》、《梦泽》等也是如此。以这种方式曲终奏雅，是晚唐律绝体咏史诗的艺术创造，就中以李商隐比较出色。

整诗层层作势，逼出末句；由于气脉辽阔，并不显得在艺术上刻意用力。结尾道破而不说尽，雄直之中含顿挫之致。也因如此，诗之主旨虽在“兴废由人事，山川空地形”（刘禹锡《金陵怀古》），但总体以感慨咏叹出之，讽刺刻露之迹淡，而悲慨叹惋之气浓。